一、本土化时代化的中国佛教,把佛教的主体保留得最好最纯正,有最积极的人生观
无念、无相、无住,其实最根本是无住。无念为体,无相为宗,无住为本,这三个是《金刚经》里讲的。其实有相、有念都没关系,只要你不住就行,以至于无相、无念也是个“住”。所以为什么慧能听到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就开悟了,就才真正懂得了。其实有相无相无所谓,更关键的是要无住。无住是过去不留恋,未来不去向往,面对当下,该怎么样对待它,就怎么样对待它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,佛教是一个最积极的人生观,我们中国人(却)把它当成是消极的人生观。这也说明我们真是很无知。
很多人甚至很多大学者说,印度的文化就是佛教文化。我说错了,印度哪是佛教文化。佛教文化才是印度文化中的一支,而且甚至于是非正统的一支。但是它有意义的。从印度流域一直到今天它也不中断,而且不断地被正统的印度文化同化,变质了。
所以历史还是很重要的,要把印度的佛教史讲清楚,把中国的佛教史也讲清楚。中国佛教这是这样。现在受科学思维影响,要追根究底,所以把中国佛教一定要追到印度。可以,但怎么追?中国佛教已经是本土化了,已经跟中国文化中的很多东西结合了。但是它也是延续了佛教里面的一个核心精神,这方面没有改。
我记得有一次在四川讨论这个问题,我讲中国佛教跟中国文化的结合,既不是道化了,也不是儒化了,而是由儒道的因素加入进去以后发生了变化,但佛还是佛教,核心理念没变,缘起的理念没变,了脱生死、超越轮回的理念没有变。所以你不能说化了以后就跟那个完全一样、道化了、儒化了。这就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特点就是,儒释道三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,但又你是你我是我,有它的主体性。而且也只有在中国的佛教里,把佛教的主体保留得最好、最纯正,因为在印度都变了。在印度都已经变成了像梵天、湿婆一样的神了,但是在中国佛教里不是。
本土化,就是要跟本土的、整体的环境能够融会贯通,能够和合。时代化就是怎样延续的问题,而不是创新的问题。现在一天到晚就是创新、创造,那就没有一个延续的问题,没有传统的问题。传统就是一直延续到今天。这就是传统。虽然它是过去的东西,但今天还在用,它又是现在的东西。它不仅是过去的东西,也是现在的东西。这就是传统。过去的东西是过去的东西,现在我们要重新创造一个,那就没有传统了。
二、应当培养爱国爱教、能弘扬正法的僧才
佛教界最缺的还是僧才。上世纪90年代赵朴老召开那个会,全都是僧才嘛,僧才培养。佛学院就是培养僧才,最主要的是培养弘扬正法的僧才。因为现在确实也有很多随社会大流的情况,这也避免不了,任何时代都会有的,但我们如果能够坚持正法,是最重要的。我想武昌佛学院还是坚持太虚大师的办学宗旨,培养弘扬正法的僧才。
当然,爱国爱教这是我们中国的传统。各种宗教,特别是佛教,历来就是以爱国爱教这样的传统来弘扬。今年更应当在这样的时代,更好地适应时代的要求。所以我说,从现在来讲,也是很好的机会。从中国佛学院开始,都在重新整顿,重新开展新的局面。现在全国上下有44所佛学院,确实也有很多不错的,像南普陀(闽南)佛学院、上海的佛学院、杭州的佛学院、灵岩山的佛学院,都办得不错。也有很多很好的法师,在国内也有一定的影响。所以借着这样的势头,把武昌佛学院重新振兴起来,把它的传统接续下来。很好!不容易,借这个机会!
三、佛学院学生要有志向去做佛、做菩萨
太虚大师(的理念)更多地还是落在人间佛教上。我一直在讲,太虚大师延续的可以说是直接延续慧能,慧能直接接续佛陀。在慧能来讲,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,离世寻菩提,犹如觅兔角”;太虚大师就继续“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,人圆佛即成,是名真现实”。佛教信仰这条路上,并不是去求别的东西,人圆佛即成,这才是真现实。有一次我在佛学院提到,我说:“你们佛学院的学生,你们来学佛,就是要有志向要去做佛、做菩萨。学佛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自己也成佛呀!”
有这样的精神,我们培养一批正法的弘法人才、践行佛法的人才,把现在佛教界出现的一些弊病或偏向能够把它纠正过来。像法师们来,我就跟他们讲,现在是很多政策各个方面限制很厉害。我说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教界做的,它是社会环境,我们不要去埋怨客观的环境。趁此机会,正好可以反思一下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,我们坚持了正法没有?如果我们坚持正法的话,那我们还是可以守住这个阵地,不至于变成商业化、形式化,甚至于说得再难听点就是迷信化啊,不会出现这些问题。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个环境下我们的艰苦、艰难,但是不要去埋怨这个环境。作为大乘佛教的传统,我们总得善巧方便,用各种善巧方便法门来引导众生、引导社会往正道上走,这就是我们对社会、对人类的贡献。所以佛学院培养人才是一个非常艰巨而且重要的任务。
四、不要过分学术化,佛学院应重视实修
当年,太虚大师办佛学院,是为了培养僧才,另一个方面,也确实有点向社会世俗学习。因为那个时候社会也是很多书院变成学校,从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过去私塾、学堂、书院也都慢慢淡化,或者是没有了,所以也有个赶时代潮流的情况在里面。但是我觉得不要说是宗教界的问题,就是我们世俗的学校去办,往往也就脱离了教育的根本。
我们过去教育,现在常用“教育”这个词,也是对的,教人育才,但我就更喜欢讲“教化”。中国传统就讲“教化”,什么东西都是“化”,讲“化人”“化社会”“化民成俗”“化性起伪”,都有化的作用。教要化,学也要化,教不能化人,学不能化自己,教育要它干嘛?通过教,教化社会,教化每个人。通过学,也是要变化自己。所以,我们传统是要变化气质,一个人学了以后,要有气质的变化,所以“教化”这个词更好。我们古代传统用的也是这个。
《礼记·学记》里讲,“建国君民,教学为先”,而且教学相长。教学的目的就是化,所以我们教学的目的一个是“化民成俗”,一个就是“化人之性”,让每个人懂得做人的道理。其实我们现在过分强调职业道德,不强调做人的基本道德。所以有的时候人的基本道德带坏了职业道德,光有职业道德,没有基本道德,职业道德只是一个表面的。职业道德它可以变。我有了做人的道德,我在这儿工作也是这样,我在那儿也是这样。有职业道德,没有做人的根本道德,我在这儿迎合这儿,我在那儿迎合那儿。
我曾经有一次在台湾去参加福严精舍的一个活动,我就直截了当地讲,我说:印顺法师起了很好的作用,在佛教研究各方面都有很大的成就。但是我说有个大问题,就是他过分学术化了。佛教更重要的是实修。学术是重要的,理论是重要的,但(更)重要的是实修。
尤其是佛学院里要注意这一点。不要把佛学院搞得非常学术化。佛学院更要是学修结合,学修一体,而且甚至应该把修放在第一位。通过修里的问题来学,学一定要落实到修上。教也是一样。教学是一体的,教学相长啊!其实每个人,每个学员也都是教师,每个教师也都是学员。学员向教师学习,教师也向学员学习。能够教学相长。
佛学院我们怎样保留丛林的精神?佛学院与丛林化相结合,要完全回复到原来的丛林化也不太可能。就像现在的中医面临的一个大问题。中医也是学院化以后,培养的人都说是中医的掘墓人,但是要完全回到过去师徒相承,也是不可能。所以现在怎么样把这两者结合得好。既要师徒相承的精神,又要现在学校的这样一种普及培养的方法,把它结合得好。
所以,我们不要过分去强调所谓规范化,学术的规范化,学术的系统性。像现在的讲经活动,这个也是很好的形式,但是怎样去引导讲经,讲经是为什么?讲经是不是就经来讲经?抠文字,抠义理,不解决具体的问题?
苏东坡当年也是看到禅宗的发展以后,有一点偏离读经典,更重要还是在公案上面。所以他就强调,学禅也同样要学经典。但是学经典不能够教条似的,不能空洞地学。所以他的朋友当年刻了一部《楞伽经》,他在《楞伽经》后面写了个跋。这个跋里他就提出了怎么样学习佛经的问题。有两句话非常重要,我觉得,不光是学《楞伽经》,学所有的经典都应该这样,不光是佛教,每个人都应该这样。哪两句话?第一句话叫“遗文以得义”。就是不要停留在文字上,我求的是文中之意。紧接着马上又说一句话“忘义以了心”。这才是根本。学习经典,一切学习的目的都是这样。不要停留在文字上面,也不要停留在义理上面,通过文字和义理,是为了解决心的问题。
我们现在一直在抠文字,讲道理,这都是西方人的思维方式。这是现在学术界最大的问题,也是教育界最大的问题。不光是我们佛学院要注意这个问题,现在整个教育体制里都有这个问题。
所以,我们要在这方面有所警惕,把握这样一个方向,更多地在现实中引导大家从生活的践行中间去领悟佛法,解决我们现在宗教的很多问题。现在我们是科技很发达,但是精神问题越来越多,大众困惑越来越多。没办法。其实宗教也是一种教化,起的也是教化作用,一模一样的,都具有教化作用。
楼宇烈教授简介
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,北京大学国学院导师,北京大学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,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,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。
著有《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》《中国的品格》《百年国学启示录》《体悟力》《王弼集校注》《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》《中国佛教与人文精神》《荀子新注》《东方哲学概论》等著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