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言
在中国诗歌史上,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创作群体——僧人,他们创作的诗歌被称为“僧诗”。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创作群体,而且高手林立,佳作迭出。楚石大师的《西斋净土诗》,堪称僧诗中的翘楚,历来都广受欢迎。笔者乃一介罪恶生死凡夫,既无诗才,更乏修行,稚子观海,难以窥其一滴,但对于楚石大师的这些佳作情有独钟。借此机会,试从几个角度浅探《西斋净土诗》之美,聊博方家一哂。
1、“修辞立其诚”的真实心地
《周易·乾卦》曰:“修辞立其诚。”意思是说,著书立说要秉持一颗真实无妄之心。南宋赵与时在《宾退录》中说:“读诸葛孔明《出师表》而不堕泪者,其人必不忠;读李令伯《陈情表》而不堕泪者,其人必不孝;读韩退之《祭十二郎文》而不堕泪者,其人必不友。”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唯真诚方能感人。
古人说“文如其人”,由一个人的文章,确实可以反映出作者的心理状态。
初唐时期,杨炯、卢照邻、骆宾王、王勃四人文才出众,并称“初唐四杰”,宰相李敬玄认为他们必当显贵,吏部侍郎裴行俭却不以为然。裴行俭说:“士之致远,先器识而后文艺。勃等虽有文才,而浮躁浅露,岂享爵禄之器耶!杨子沉静,应至令长,余得令终为幸。”(《旧唐书》)后来果然如此。可见,四杰文章虽好,但终究还是凡夫妄心的产物。《西斋净土诗》虽然也是采用诗歌的形式,但却有其独特之处,因为作者的“器识”与前者有本质的不同。
楚石大师自幼聪颖异常,后来披剃出家,二十九岁时夜闻鼓声而大悟,作偈曰:“崇天门外鼓腾腾,蓦札虚空就地崩。拾得红炉一片雪,却是黄河六月冰。”大师晚年退居天宁永祚寺,于西斋中力修净业。大师“日趺坐默观,大莲华出现,其华、茎、叶充满法界。有一如来,相好端严,坐其上。眉间白毫,放出光明,其光所照,楼台池沼,行树栏楯,众宝间错。水鸟天乐,皆演苦、空、无我之法。见观世音、大势至,在其左右,清净海众,前后围绕,皆得不退转地。从定而起,返观观者,空空不可得,不可得亦不可得耳。”(《角虎集》)
楚石大师亲证了念佛三昧,因而得以在定中亲见极乐世界依正庄严。譬如下面这首诗:
却望金莲宝界遥,
楼台一一倚云霄。
黄莺韵美春长在,
玉树枝柔岁不凋。
流水有声随岸转,
好华无数逐风飘。
野人自选归来日,
何待诸贤折简招。
诗中起始“却望”二字统摄诗的前六句,告诉我们诗中所描绘的种种庄严,都是大师在定中亲眼见到的。尾联中的“野人”是楚石大师自称。当大师在定中见到极乐世界种种微妙庄严时,自然生起强烈的欣慕极乐之心,不需要极乐世界的诸佛菩萨传信,自己就选定了回归极乐的日子。
古人论诗,多主胸襟、性情诸说。所谓胸襟,盖指诗中的主体意识;所谓性情,盖指诗中的哀乐过人之情。然而究极而论,这些都还没有突破凡夫我执的范畴。楚石大师的诗已脱离了凡夫情见,字字句句皆是自己现量亲证的境界,内中洋溢着沛然莫御的净土情怀。
2、“无一字无来历”的师古精神
在诗歌创作上,北宋诗人黄庭坚主张“无一字无来历”,下笔必师法古人,有所依傍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征圣》里说:“是以论文必征于圣,窥圣必宗于经。”他主张作诗论文,必要宗于经典。这里的经典,主要是指儒家经典。
对佛家而言,特别是对净土法门而言,“宗经”的精神尤其重要。因为净土法门深广无际,唯佛与佛才能究尽,不能用凡夫思维去认知。善导大师在造《观经四帖疏》时说:“言不关典,君子所惭。”就是说君子立言,必要有所依据,不可凭一己之见随意发挥。孔子做学问坚持“述而不作”的原则,楚石大师作《西斋净土诗》,虽云“创作”,实际上也是“述而不作”,因为诗中的一字一句都有来历。
譬如:
在描述极乐世界七宝池时,大师有句云:“纯金细砾铺渠底。”这源自《佛说阿弥陀经》:“极乐国土,有七宝池,八功德水,充满其中,池底纯以金沙布地。”
在描述极乐世界百鸟偕鸣,宣说妙法时,大师有句云:“舍利时时宣妙响,频伽历历奏仙音。返闻顿悟无生理,常住周圆不动心。”这也源自《佛说阿弥陀经》:“复次舍利弗,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,白鹤、孔雀、鹦鹉、舍利、迦陵频伽、共命之鸟。是诸众鸟,昼夜六时,出和雅音。其音演畅五根、五力、七菩提分、八圣道分,如是等法。其土众生,闻是音已,皆悉念佛、念法、念僧。”
在描述极乐世界饮食情况时,大师有句云:“食时并是天肴膳。”又云:“盈器酥酡逐念来。”这源自《佛说无量寿经》:“若欲食时,七宝钵器,自然在前。金、银、琉璃、砗磲、玛瑙、珊瑚、琥珀、明月、真珠,如是诸钵,随意而至。百味饮食,自然盈满。虽有此食,实无食者。但见色闻香,意以为食,自然饱足。身心柔软,无所味著。事已化去,时至复现。”
在描述极乐圣众遍游他方国土时,大师有句云:“举步遍游尘点国。”又云:“无限天华满衣裓,十方佛国任飞腾。”这源自《佛说阿弥陀经》:“其土众生,常以清旦,各以衣裓,盛众妙华,供养他方十万亿佛。”
在描述人生无常的时候,大师有诗云:“直饶凤阁龙楼贵,难免鸡皮鹤发侵。”这源自善导大师的一首偈子:“渐渐鸡皮鹤发,看看行步龙钟。假饶金玉满堂,难免衰残老病。任汝千般快乐,无常终是到来。唯有径路修行,但念阿弥陀佛。”另外,楚石大师专门把善导大师的这八句诗展开来,每一句另补出八句,题为《析善导和尚念佛偈》,这八首诗也被收录在《西斋净土诗》中。
“莲宫只在舍西头,易往无人著意修。”后一句源自《佛说无量寿经》:“升道无穷极,易往而无人。”前一句引用了一个著名的念佛往生公案。《佛祖统纪》记载,石晋时期,张抗为翰林学士,念大悲咒十万遍,以求往生净土。有一天,张抗生了病,便一心念阿弥陀佛名号。后来他忽然对家人说:“西方净土就在咱们的堂屋西边,阿弥陀佛坐在莲花上,翁儿(张抗之孙,先张抗而逝)正在莲花池金沙地上礼拜嬉戏。”良久,张抗念佛而化。
还有的诗隐含着祖师阐述过的法义,比如:“池上藕华华上人,佛光来照紫金身。更闻妙法除心垢,尽救迷情出苦轮。举步遍游尘点国,利生终满涅槃因。娑婆界上光阴短,极乐知经几劫春。”这首诗隐含着窥基大师“释尊为破三轮,故说《阿弥陀经》”的法义。
窥基大师《阿弥陀经通赞疏序》云:“此经(指《阿弥陀经》)起由,为破三轮故。三种轮者:一为破无常轮。有情无情皆是无常,令生觉悟,舍无常故。二为破不净轮。有情无情皆是不净故,生皈净土,莲华化生,舍胎胞血肉之身,破有情不净也。所居净土,无诸秽恶,破器世间不净也。为破不净轮故。三为破苦轮。诸众生为苦逼迫故,令归净土,除此苦故。为破此等三种轮故,故说此经。”楚石大师这首诗中,首联含“破不净轮”之义,颔联含“破苦轮”之义,尾联含“破无常轮”之义。
《西斋净土诗》中,还收录了楚石大师的一些词作。《渔家傲·娑婆苦》十六首,对娑婆之苦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,与《佛说无量寿经》中对娑婆世界五恶、五痛、五烧的剧苦极刑描述同一旨趣;《渔家傲·西方乐》十六首,对极乐世界种种妙乐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述,与净土经典对极乐世界奥义的开显一脉相承。苦与乐合在一起,正是两土世尊施设的折摄二门,从而激扬起众生强烈的厌离娑婆、欣求极乐之心。
总之,楚石大师在《西斋净土诗》中所描绘的景象、阐发的义理,都是从真实心地而出,可谓与阿弥陀佛同一鼻孔出气。净土经典乃至一代时教是肥沃的土壤,而《西斋净土诗》就是这片土壤上生长出来的绚烂之花。
3、“指方立相”的胜妙境界
释迦一代时教中,般若系统主要讲真空,净土系统主要讲妙有。净土法门的一个鲜明特点是指方立相,所谓“指方”,就是指示方位;所谓“立相”,就是确立境相。善导大师说:“唯指方立相,住心而取境,总不明无相离念也。如来悬知末代罪浊凡夫,立相住心尚不能得,何况离相而求事者。”(《观经四帖疏》)众生不能无念,阿弥陀佛就随顺众生的根机,在真空中为众生建立一个可以系缘的最极殊胜境界——西方极乐世界。极乐世界的种种依正庄严,即是阿弥陀佛无量光寿性德的展现。
楚石大师在《西斋净土诗》中,对极乐世界种种依正庄严极尽描绘之能事,为我们打开了一幅极乐世界的恢宏长卷。且看几首:
几回梦到法王家,
来去分明路不差。
出水珠幢如日月,
排空宝盖似云霞。
鸳鸯对浴金池水,
鹦鹉双衔玉树华。
睡美不知谁唤醒,
一炉香散夕阳斜。
念佛功深罪自除,
身归极乐国中居。
丛林草木琼瑶接,
大地山河锦绣舒。
香界来从移步后,
宝莲结自放华初。
玉毫炳焕黄金面,
天上人间总不如。
遥指家乡落日边,
一条归路直如弦。
空中韵奏般般乐,
水上华开朵朵莲。
杂树枝茎成百宝,
群居服食胜诸天。
吾师有愿当垂接,
不枉翘勤五十年。
北宋欧阳修在《六一诗话》中说:“圣俞(梅尧臣)尝语予曰:‘诗家虽率意,而造语亦难。若意新语工,得前人所未道者,斯为善也。必能状难写之景,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,见于言外,然后为至矣。’”梅尧臣说,在诗歌创作中,景与意要高度融合,写景要形象生动,表意要有弦外之音,才可达到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。这样的标准,楚石大师的《西斋净土诗》足以当之。
世间文人写诗往往注重想象,同时采用比喻、夸张等手法,来营造诗歌的意境。极乐世界是阿弥陀佛的报土,是从真如实相里生出的境界,一草一木都迥出凡尘,任凡夫众生想象力再好,也难以摹其万一。所幸楚石大师是亲证了念佛三昧的,对大师而言,极乐世界的依正庄严都是自家屋里事,根本不需要想象。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说:“一切景语皆情语。”楚石大师的诗在描摹极乐世界依正庄严时,既是景语,也是情语。这个情不是凡夫情见,而是以般若智慧为内核的净土情怀。当用心体味极乐世界的依正庄严时,阿弥陀佛的慈悲愿力也在冥冥加被,自然会生发欣慕之心。
诗歌作为一种雅文学,一直被认为是文学的最高形式,最能调动情感。而且诗歌与佛教向来有着密切的联系,在佛教“十二部经”中,伽陀是其中之一,又译为讽诵、讽颂、造颂、偈颂、颂、孤起颂、不重颂等,它本身就具足诗歌的特质。大师采用近体诗的表现形式,这对作品的表现力大有裨益。以其中的《怀净土诗》为例,大师采用七律的形式,一首诗五十六个字,如同楔入木板的五十六颗钉子,一字不可易。诗的语言通俗而洗练,如弹丸脱手,圆转流利。
此外,精严的格律(平仄规则)和工稳的对仗(中间两联)使诗歌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。格律方面,由于遵循平仄相间的规则,使诗歌读起来有跌宕起伏、铿锵有力的韵律之美。对仗方面,由于每首诗的中间两联都各自相对,句对句,词对词,字对字,乃至颜色对颜色,数字对数字……两句之间气脉势均力敌,内容交相辉映,呈现出一种生动的对称之美。
如“鸳鸯对浴金池水,鹦鹉双衔玉树华”“金殿有光吞日月,玉楼无地著尘埃”“云开白月毫光满,雨过青山髻色深”“重重树网垂平地,一一华台接远天”“三圣共成悲愿海,一身孤倚夕阳楼”等,节录出来都是非常精美的对联。
楚石大师将极乐世界的色、声、香、光等种种庄严景象,结合诗歌形式上的格律、对仗等特点表现出来,使诗歌形成一种充满生机而又自然和谐之美。通过铿锵的韵律、工稳的对仗、鲜活的意象、炽热的情怀,将读者带入穷微极妙的极乐圣境之中,使人目不暇接,身心皆忘,俨然已是极乐中人矣。
4、“文以载道”的菩提愿心
在中国文论史上,“文以载道”有着悠久的传统。《礼》曰:“温柔敦厚,诗教也。”好的诗歌是能够陶冶性情的。印光大师曾经多次呵斥文人习气,反对一般人作“无聊诗文”,因为这会耽误修行,于法身慧命有害。而对于已经证得了念佛三昧的楚石大师来说,作诗不仅无碍于法身慧命,而且成了弘扬净土法门的善巧方便。
被莲池大师赞为“本朝第一流宗师”的楚石大师,对净土法门一往情深的情怀甚为动人。大师在《怀净土诗七十七首自序》中说:“余谢事闲居,作怀净土诗,劝同袍之士,及同社之人。凡有心者,悉令念佛。”作为一位禅宗祖师,楚石大师最希望众生能够通过读《西斋净土诗》,生起对念佛法门的信心,这是大师深刻鉴察众生根机而做出的智慧选择,也是大师菩提愿心的展现。
蕅益大师对《西斋净土诗》推崇备至,并将其收入《净土十要》中,成为净业行人的必读内容。蕅祖在《西斋净土诗赞》中说:“稽首楚石大导师,即是阿弥陀正觉。以兹微妙胜伽陀,令我读诵当参学。一读二读尘念消,三读四读染情薄。读至十百千万遍,此身已向莲华托。亦愿后来读诵者,同予毕竟生极乐。还摄无边念佛人,永破事理分张恶。同居净故四俱净,圆融直捷超方略。”
蕅益大师对楚石大师如此崇仰,甚至将楚石大师等同于阿弥陀佛,那么《西斋净土诗》就等同于阿弥陀佛亲口向我们宣演的妙法。一首首精妙绝伦的诗歌,如同一颗颗清珠,投入我们浊染的心水之中,水清月现之日,就是我们亲证本地风光之时。
结语
《西斋净土诗》如同一座绚丽夺目的七宝楼阁,处处是门,迈步即入。从每一扇门进入其中,都能见到极乐世界重重无尽的微妙庄严,移步换景,异彩纷呈。楼阁顶端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摩尼宝珠,功德光明竖穷三际,横遍十方,这颗宝珠就是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六字洪名。我们能够读到《西斋净土诗》,这是稀有难逢的因缘,应当深加珍重。最后,以楚石大师的诗与大众共勉:“说著无常事事轻,饥餐渴饮懒经营。一心不退思安养,万善同修忆永明。净洗念珠重换线,坚持佛号莫停声。妄缘尽逐空华落,闲向风前月下行!”
本文选自《净土》杂志2021年第2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