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内容提要】嘉祥吉藏大师本龙树中观学立场,深观与广行并重,其思想及行持均重视止观禅修。强调“定慧为果,止观为因”,般若之智要由禅定与正观才能达到。大师分禅为大乘、小乘、凡夫三种,小乘禅在定与慧两个方面都不够圆满,大乘禅则不拘泥于宴坐,强调对空性的胜解,没有出定与入定的区别,进而才能度众生、广行菩萨道。总体而言,大师重视中观正见的抉择,没有如天台智者大师那样建构系统的修道次第,尤其没有特别提倡止观法门,这与摄山的学风有所不同,但确是本着初期大乘菩萨道的基本精神。
【关键词】吉藏禅学止观大乘禅
龙树的中观学论著包括深观论(《中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)和广行论(《大智度论》、《十住毗婆沙论》、《菩提资粮论》)两类。“深观”以探究诸法的实相为中心,为迷悟的关键所在,所以名之为深观。广行,以菩萨的广大行果为主的,包含归依、布施、持戒等行法。而深观在菩萨的广大行中是彻始彻终的,惟佛所究竟的。所以龙树中观学以《中论》的深观为核心。嘉祥吉藏的学说同样如此,其著述以中观正见的抉择为主,如《三论玄义》、《大乘玄论》、《中论疏》、《十二门论疏》、《百论疏》、《二谛义》等。同时也兼及广大行,这些论著主要是大乘佛经的注疏,如《维摩义疏》、《法华义疏》、《大品经义疏》、《金刚般若疏》等。值得注意的是嘉祥大师也对与中观思想不同的《胜鬘经》、《涅槃经》等经典的进行了注疏,以抉择深观及广行。所以印顺谈到:“若学三论宗,这就不单是三部论,其他如《净名》、《法华》、《胜鬘》、《涅盘》等大乘经,都是三论宗的要典。判教、修行、断惑、位次、佛性这些问题,也都要理会明白。”
虽然深观与广行并重,但嘉祥大师以抉择中观正见为主,并没有如天台智者大师那样建构系统的修道次第,尤其没有特别提倡止观法门,这与摄山的学风有所不同:“然学偏义解,蹈成论大乘之覆辙,失栖霞禅讲之风矣。”摄山学风本以禅修为主:“摄山僧诠,受业朗公,玄旨所明,唯存中观。自非心会析理,何能契此清言?而顿迹幽林,禅味相得”。《续高僧传》也把嘉祥大师列为义学高僧之中。无疑嘉祥大师非常重视义学,但并不表明他忽视实践。他个人的行持除讲经弘法之外,晚年更重视念佛、坐禅、造像、写经等,如“晚以大業初歲,寫二千部法華。隋曆告終,造二十五尊像,捨房安置,自處卑室。昏曉相仍,竭誠禮懺。又別置普賢菩薩像,帳設如前。躬對坐禪,觀實相理,鎮累年紀,不替於茲。”临终时“索湯沐浴,著新淨衣,侍者燒香,令稱佛號。藏加坐儼思,如有喜色。齋時將及,奄然而化。”可见大师自身除重视弘扬义理外,也关注止观禅修,其禅学思想值得关注。
禅与定慧
“由教悟理,因理发智”是嘉祥三论宗的宗旨。但般若之智,不是世俗的智慧所能达到,对中道实相的证悟也不能是仅仅凭依文解义就可获得的,在注释《维摩经》时吉藏特别强调对空的证悟不能仅仅靠理论的研讨,而必须把佛学理论与宗教实践结合起来:
深经者,谓方等了义,究竟之经也,一切世间难信难受微妙难见清净无染。非但分别思惟之所能得下。非但分别者,谓非智慧分别之所能得也,思惟之所得者。要由禅定,方乃得也。又要由正观,然后能得耳。非分别取相,思惟之所得也。
这里吉藏认为般若之智不是思维分别所能获得,而要由禅定与正观才能达到,要有定与慧两方面的努力才能证入实相。在注释《摩诃般若经》时,也曾说:“应观色空者,若其始行学空义也。作是观时不令心乱,若其入空,菩萨得深禅定故心不乱,心不乱故能深入空,亦不见空。若见空则证空,以不见空故不证空。”所谓禅定就是心能专注、不散乱:“不得禅定,不得一心,名为乱意,故名散乱失空意众生。”心不能专注便不能证入空性,所以称其为“散乱失空意众生”。所以“一空观二义说之”:“穷照曰慧,极静为定。”所以《成实论》说“如实知名慧,摄心名三昧。”所谓正观就是般若智慧,而建立在禅定的基础上的正观不同于没有禅定基础上的正观,与禅定相应的正观是“非智慧分别”的,嘉祥大师以“修慧”称之。般若正观要经过闻慧、思慧、达到修慧才能成就,即从文字般若达到实相般若。
当然禅定仅是“修慧”的必要条件,而不是充分条件,除了禅定外,还需闻思(智慧分别)的基础。大师在解释经论时多次谈到闻慧、思慧、修慧的次第:“令其注心闻法,生三慧也。谛听为闻慧,善思为思慧,念之为修慧。”“依成论师。初转生闻慧。次转生思慧。三转生修慧。”“若有闻者生闻慧,则能思惟生思慧也,无上微妙甚深之义生修慧也。”所谓闻慧就是透过经论的语言文字来思维般若之理。思慧则更进一步,可以不直接从经论的文字出发,而能独立思维般若之理,这种思维有时可以离开文字、有时不能离开文字。而修慧则在禅定的基础上思维般若之理,当修慧成就时,可以离开文字的分别,而直接契入性空之理,证入诸法实相,进入见道位。《法华经》说:“若得闻解思惟修习去佛道近”。大师解释到“闻解谓闻慧,思惟谓思慧,修习谓修慧也。”“始是闻故,从闻生慧,乃至思修,故去佛近也。”修慧成就时即入见道位:“但生见道而具生三慧,至见道时是修慧位也。”所以有时嘉祥大师也称修所成慧为“证慧”:“诵经以生闻慧。第四精进思惟,次生思慧。第五因思生修,故明修慧。第六因禅发慧,即是波若,名为证慧。”“依《胜天王波若经》有四种慧:谓闻思修证慧也。证慧者是修慧后分。故从微细等,即是三慧。智者所知,是其证慧。”
在《净名玄论》中大师这样说闻思修的次第:“初虽悟不二,未离名言,如始习浮必须依岸。谓闻慧也。次悟既渐深,不须文字,但犹未会理。复假名言,如习浮稍久渐能深入,学犹未善,或时凭岸。则思慧也。已能契理,不假名言,如妙习浮不须依岸。谓修慧也。”大师认为一般而言要经过闻思修的次第:“初门则得闻慧,乃至后二方具思修。”但也有利根人“一闻即具三慧”,而“中人待二始得圆满,下根至三慧门乃备”但一般而言,要经历闻思修的次第:“闻慧未证名入城,思慧近证名处室,修慧证得名食味。”
大师一再强调修慧的重要:“趣向佛慧起於冥坐,佛慧深遠,非定不趣。”《维摩义疏》卷四。佛陀讲法之前也往往先入定,之所以如此,大师认为是显示佛陀的“定圓慧滿”,“入定故顯佛定圓,起定說法彰佛慧滿。若不入定則定門不顯,若不說法則慧義不彰也。”由于佛陀定慧圆满,所以并没有出定与入定的差别,之所以先示现入定再说法,是为了对末法时代的众生强调禅定的重要性:“末世模軌。佛欲說法尚入定靜心,況復餘人散心欲說法耶?故須皆學佛慧也。”另外也是针对部分外道不明缘起法,以为智慧一切时常有,强调由定发慧:“六師等謂一切時常有智慧。佛破此執故明諸法因緣成,由定發慧,故靜極則鑒明也。”在《金刚经》的注释中,大师也谈到此点:“所以入三昧者,如來靜散無二,實無出入。而今為說法人作於模軌。夫說深法必須靜心,若不靜心則不識根緣亦不審法相。是故如來前入三昧然後說法,則是明照於根緣明審法相。”“依三昧故發生二智也。”
嘉祥大师认为禅定与智慧为菩提德:“甚深三昧者谓禅定也,入诸佛所行处者谓智慧也,此禅定智慧即是菩提德也。”“又但明定慧者,累無不寂為定,德無不圓為慧。又累無不寂為定則涅槃果果,境無不照為菩提果。此二總攝果乘故明之也。”定慧具足即是解脱:“解脱有四义:一安稳义,二清净义,三定慧具足,如绣义,四寂照调顺,如柔软,故喻之綩綖也。”所以在解释法师时说到“定慧圆备名具足法师”,“以慈忍故名为禅定具空观故秤为智慧。”
定与慧要由止与观才能达到:“定慧为果,止观为因”。“止观是定慧之因”,“禅与正受是定果,方便与智是慧果。”而止观的差别在于“初系心在缘,名为止。”“深达分别,称为观。”“止”是修定的方法,系心一处,不要分别,“观”是般若智慧的观察、思维,需要分别。止观是成就涅槃的方法法:“此二是助涅槃之法,菩萨因之而行,而不须随涅槃也。”“虽行止观助道之法而不毕竟堕于寂灭是菩萨行。”大小乘佛法都强调止观,但大乘止观与小乘止观不同。
大乘禅与小乘禅
有止有观便是禅,大师认为禅有大乘、小乘、凡夫三种:“禅有三种:一大乘、二小乘、三凡夫。凡夫禅多生我慢。二乘禅则独善。”也说“禪有三種:一現法樂禪,內心寂靜故。二出生功德禪,生四等五通故。三利益眾生禪,度眾生故。”其中前两类禅为凡夫、二乘,第三类是大乘禅。在嘉祥大师看来,凡夫与小乘的禅都有问题:“外道禪定起我慢,二乘禪定壞菩提心”在《维摩义疏》中,大师从中道的立场对小乘禅法进行了批评。
在大师看来小乘禅在定与慧两个方面都不够圆满:“小乘智有限礙,又不能常定。凡所觀察,在定則見,出定不見。又定力深者,見眾生根,極八萬劫。定力淺者,數身而已。”大师认为小乘贪着禅味,有二种过失:“一彰自行,二彰化他。”“雖行禪定解脫三昧而不隨禪生是菩薩行。”在《维摩义疏》中,大师从六个方面强调了大乘禅与小乘禅的不同。大乘禅高于小乘禅本有佛教的根据,如《维摩经》中说:“不必是坐,为宴坐也;夫宴坐者,不于三界现身意,是为宴坐;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,是为宴坐;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,是为宴坐;心不住内亦不在外,是为宴坐;于诸见不动,而修行三十七道品,是为宴坐;不断烦恼而入涅槃,是为宴坐;若能如是坐者,佛所印可。”
大师对此的解释是“呵二乘禅定”、“出菩萨坐法”。从大乘立场看小乘的禅坐不是真极坐法。并引兴皇法朗的观点来说明小乘禅定是“有所得住着之义”,执著于有散可弃、有静可欣。并从身心俱隐、静散双游、道俗齐观、内外并冥、解惑平等、生死涅槃不二六个方面来说明。
第一、身心俱隐。小乘声闻坐法,“隐身于林间而身犹现。息心于灭定,在心遂灭。此则一隐一不隐,故致被呵。”而“菩萨以法身为身,虽处而非三界。妙慧为心,虽缘而常寂灭。此则身心俱隐,必为妙定。故异彼二乘也。”小乘以为身心不隐,欲以禅定隐之。大乘以为身心皆空,本无所隐哉,所以不于三界现身意。
第二、静散双游。小乘的灭尽定“形犹枯木,无运用之能。”偏于空寂。而菩萨的灭尽定与此不同:“《智度论》云:灭尽定,即波若之气类。了悟此心,即是实相。本来寂灭,故能形充八极,应会无方。即是不坏假名,而说实相。不动真际,建立诸法。”所以能“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”。而大乘禅“如意殊无心,随人出宝。天鼓无心,应物有声。”因此可以做到“至人无心于彼此,而能应一切。上辨不于三界现身。今明现诸威仪者,夫以无现,则能无不现。故前即动而寂,此即寂而动。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。”
第三、道俗齐观。“小乘障隔生死,不能和光。大士善恶齐旨,道俗一观。故终日凡夫,终日道法。净名之有居家,即其事也。”小乘禅割裂空有、生死涅槃为二,而大乘禅能道俗并观,“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,是为宴坐”
第四、内外并冥。大师认为以上三点是针对小乘的灭尽定而阐发大乘的灭尽定。而“内外并冥”是呵斥“二乘余定,辨菩萨静心。”在小乘禅以为“贤圣摄心,谓之内。凡夫驰想,谓之外。”大乘禅与非凡夫行非圣贤行,“故非内外”。禅有因有缘,“因即六根为内,缘即六尘为外。”“因增上缘生为内,依缘缘生为外。”菩萨“知内外悉空,故无所依也。”若果心驰内外,便为内外所动乱。只有“不驰内外,始名静一,称为宴坐也。”所以说“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”。
第五、解惑平等。小乘禅须伏、断诸见,才能行道品。即动(结断)诸见而修行道品。而大乘禅大“观诸见实性即是道品”,“于诸见不动,而修行三十七道品,是为宴坐。”如经中所说“佛解脱,于六十二见中求。”
第六、生死涅槃不二。小乘禅以为离开烦恼别样涅槃可得,而大乘禅“了烦恼其性即是涅槃,不断而后入也。”所以“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”。
可见大乘禅与小乘禅不同,所以“雖行禪定解脫三昧而不隨禪生是菩萨行。”“雖行止觀助道之法而不畢竟墮於寂滅是菩萨行。”大乘禅不拘泥于宴坐,没有出定与入定的区别,进而才能广度众生:“言坐禅者,凡夫二乘有所得生心动乱。得实相观,斯事皆寂,即第一义禅。亦如斯而行。即是行道。又得如实观,众行具足。”因此菩萨道除止观外还有其他广大行:“菩薩法有三:一令發菩提心、二教修菩萨行、三令得佛道。”“菩薩要行,凡有二種:一成就眾生、二淨佛國土。”“但淨佛國土成就眾生,蓋是菩薩要行。”嘉祥大师不特别强调止观次第,与他强调菩萨道的广大行及中观正见的有关。在禅定与正观之中,吉藏更重视正观,如吉藏《净名玄论》中,引用兴皇法朗的话证明此点:
又我师兴皇和上,每登高坐,常作是言:行道之人,欲弃非道求于正道,则为道所缚;坐禅之者,息乱求静,为禅所缚;学问之徒,谓有智慧,为慧所缚;复云习无生观,欲破洗有所得心,则为无生所缚;并是就缚之中,欲舍缚耳,而实不知皆是系缚。
大乘禅的“身心俱隐”、“静散双游”、“道俗齐观”、“内外并冥”、“解惑平等”、“生死涅槃不二”都在强调大乘禅的般若智慧,与小乘禅从无常入手证急于证入涅槃不同,大乘禅以性空入手,观生死涅槃不二,从而广度众生:“佛從菩薩而成,菩薩的觀慧直從緣起的法性空下手,見一切為緣起的中道,無自性空,不生不滅、本來寂靜。這樣,才能于生死中忍苦而不急急的自了,從入世度生中向于佛道。”“聲聞出離心切,急求自我解脫,故直從自己身心,觀察苦空無常而了生死;而大乘菩薩慈悲心重,處處以救度眾生為前提,故其觀慧,不能局限於一己之身,而必須遍一切法轉,以一切法為所觀境。”
菩萨道已成佛为目的,与小乘佛教不同,大乘菩薩道禅引发智慧(证無分別智),不是二乘智慧那樣,專修智慧就可以了。菩薩的無分別智,一定要有福德莊嚴,福德助成智慧。福德要從大慈大悲,利益眾生中來,所以菩薩無分別智,一定與慈悲相應。有慈悲心,能利益眾生,悲行福業的修集,是福德資糧;聞、思、修慧的修集,是智慧資糧。二種資糧圓滿,才可以成就佛道。有的學佛者,以為什麼都不需要,只要修得無分別智就可以了成佛了,这是严重的誤解。龍樹菩薩說:般若,不是凡夫的智慧,不是外道的智慧,不是二乘的智慧。與二乘智慧的差別,就因為菩薩的般若,與慈悲相應。所以圓滿(福德)資糧,才能得無分別智。所以《大智度论》说:“大悲是一切諸佛菩薩功德之根本,是般若波羅蜜之母,諸佛之祖母。菩薩以大心悲故,得般若波羅蜜,得般若波羅蜜故得作佛。如是等種種讚大悲,喜捨心餘處亦有讚。慈悲二事遍大故,佛讚其功德。慈以功德難有故,悲以能成大業故。”
嘉祥大师本龙树中观学立场,深观与广行并重,其思想及行持均重视止观。但毫无疑问的是大师更重视的是中观正见的抉择,其对广大行的阐发也都是在经论的注疏中随文阐发的,没有写作系统的道次第论著,也没有花费太多精力阐发具体的禅定方法。因为智慧是佛法与外道的不共法,至于禅定是共于外道的。克服生死轮回是靠般若正观,曾如大师所说:“乘虽万德,而慧为其宗。”并重视由智慧所指导的广大菩萨行。当然大师也非常清楚从闻、思、修证无生法忍的次第,所以并没有忽视禅定的重要性。而是强调的正见的树立是贯穿于佛法修行的始终,相反,若无正见的禅定很有可能落入外道和小乘。而大师所面临的中国思想界也远比龙树时代的印度复杂,不仅要面对小乘、部派学说,更要面对唯识、涅槃等非中观学的大佛教思想及儒道等外道思想的挑战,所以如何抉择佛法正见成为当时佛教徒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。而本着大乘菩萨道的精神,更强调观空不证、广度众生的行愿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嘉祥大师才一改摄山的禅风,而以弘扬中观正见为关怀。